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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第三幕 后台（第1页）

“你们今天快乐吗？”

老于8岁学徒，14岁登台演出，演到今天快40年了。不管是在小剧场里，还是在大马戏团，只要是能让他张嘴说上话的表演，他总是习惯问出这么一句，一是为了调动观众，二是为了给自己打气。

显然到了今天，他不再需要这句话了。如果说十几年前，人们看小丑的滑稽表演是为了获取快乐，那如今人们还在看他的表演，只是因为这种获取快乐的方式更便宜一些——即便效果欠佳。毕竟，百十块一粒的情绪药物，相比二十块的门票还是贵了不少。穷人也要有穷人的娱乐不是？而他现在似乎，伺候的也只能是买不起药的穷人了。以前老于要琢磨的问题是怎么让自己的表演比同行、比之前的自己更加精进，节目更加出彩，现在老于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是怎么说服观众花二十块来看演出，而不是去买一瓶同样价格的白酒。

所以“快乐”这个词，老于研究了一辈子，到现在他竟然也看不懂了。

他以前认为，快乐是人们对一些事物的精神层面反馈，一种满足感。比如中彩票的快乐、喜得子女的快乐、升职的快乐，以及看到别人出丑的快乐。快乐就像是生活的泥土上盛开的鲜花，但有一天，这朵花像蒲公英一样飘了起来，飞的漫天都是。飘在天上的无根花朝着粗黑的泥土笑了笑，正如观众嘲笑老于的脸一样。它已经不再需要什么来自现实的影响来刺激人做出反应，它已然成为了一种可以持续波动的信号。只要你想，它就可以昼夜不停。

显然，这种“高级感”的快乐，老于是给不了的，也不是现在外面观众席上的人所能买得起的。不过好在，仅仅依靠穷人，他还是能养活自己的。穷人的钱，也是有其他像自己一样的穷人惦记着的。穷人们也足够大方，当你能带给他们快乐的时候，他们也心甘情愿“出手阔绰”，这几个小钱他们也还是有的。

此时的他坐在被服装堆满的局促化妆间里，空气中还漂浮着3分钟前上场的舞蹈女孩们身上的香水味儿——混合着各种包子和煎饼的香水味儿。他满意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妆容，和麦当劳那个小丑很像，只不过他的头发是金色的，鼻子更大一些。这妆是来之前就化好了的，后台不会给他这样的演员预留多少时间和空间，这些总是要留给匆匆忙忙的姑娘们的。老于脸上带着妆，来到小剧场的一路上，只有小孩子愿意多看自己两眼。这样也好，没人能认出我来，他想着。

舞台那边传来了一些叫好声和略带调戏意味的口哨，老于知道，姑娘们又开始“加戏”了。他也知道自己上场的时间快要差不多了。因为这种“甜头”并不是为了让观众看过瘾，而是吊着他们下次还来的饥饿营销手段。

“好戏总在后头嘛”，他自顾自地想到。

可事实上，排在他后面的才是观众眼里真正的“好戏”。

等到老于推着装道具的小推车来到舞台旁候场时，姑娘们刚好穿回了演出的衣服准备谢幕了，这对于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而言，错过了还挺可惜的。

大幕已经拉上，该他上场了，对于下面的观众而言，这是很好的上厕所的时间。

大概只有一支烟或者撒泡尿的功夫，老于的演出就完了。人们总是习惯在舞台上看到那些滑稽的、比自己更蠢的人，这样会让他们自己还能找到些许的优越感，并通过嘲笑那些“愚蠢”的人，获得短暂的快乐。时间长了，老于也习惯了这种嘲笑，甚至演变成习惯性的自我嘲弄。似乎他很乐于当一个自己在舞台上扮演的蠢人，比如左右脚的鞋带绑在一起，吃馄饨的时候喜欢跟别人抢胡椒面。

老于并不憎恨那些嘲笑他的人，反而是一种理解，他知道他们需要什么，而他则以一种相对健康（或者说更廉价）的方式去提供给他们。年轻时，曾有一起表演的魔术师想教他几个比较讨喜的戏法，能增强他的演出效果。可老于拒绝了，他总觉得跟表演比起来，障眼法这种东西缺少足够的真诚。他是非常不习惯让自己显得比观众们聪明的，这样会让他们很下不来台。虽然表演也是假的，但演员倾注的情绪是真的，不然他的一颦一笑是根本没有办法打动观众的。当然，这个说法如果放到现在来看，也许就过时了。

他的表演很少借助活物去帮衬，比如从帽子里掏出一只兔子，或者干脆找一个美艳女郎。毕竟是活物嘛，总会有很多不受控的地方，前者需要花很大的心思去驯化，去配合自己的指令，而后者他是出不起这个钱的。曾经有一个不用出钱的机会摆在老于的眼前，可惜老于没有珍惜，直到失去了之后才发现，好像也没有那么的追悔莫及。

等老于谢幕下场正要回到化妆间擦擦脸的时候，观众席那边上厕所的、抽烟的、打电话的朋友们似乎才忙完各自的事务，开始安静落座了，甚至有个别朋友还比较期待地鼓掌叫好了。对于他们来说，真正的好戏才要开始呢吧。

老于匆忙扫了一眼演出节目表，才发现今天要放映的是一位影帝的最新电影作品。观众们对这位影帝演技的认可，是因为他在同一部片子里，可以同时表演出三到五种不同的人格。他的每一重人格都是那样发自内心的真实，就好像他的心里的的确确住着一个胆小怕事的人，一个粗鲁莽撞的人，一个心思缜密的人，一个心怀善意的人。

老于对他也再熟悉不过了，看着主演的名字，叹了口气

“唉，师弟呀。”

当他推开后台化妆间的门，看见镜子前坐着的男人，又寒暄了一句

“哦？师弟呀。”

这时他大荧幕上的师弟已经开始说台词了，而面前坐着的这位还没来得及张口。不知道老郭是否要等着把自己这一段的精彩演出听完，再开始他们的叙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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